提起田毓珵先生,以及他就读于茱利亚音乐学院的女儿田甜的名字,住在美国大底特律地区和加拿大温莎地区的中国人大概都是耳熟能详。 经美加齐鲁同乡会的介绍,近日我有幸采访了这位山东老乡,了解了他颇为曲折的人生经历。 他是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接触琵琶的。那时候他家在青岛,小学尚未毕业,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工厂停工,学校停课。他的二姐夫是个音乐爱好者,闲来无事,就在家里摆弄他的琵琶和二胡。田先生看到后,一下子就被琵琶吸引住了,缠着姐夫要学。姐夫当玩一样教教他最基本的东西,是缘分也是天分,他从此便迷上了琵琶。不到两个月,田先生就把姐夫的那点本事学到了手。 在“文革”的混乱之中,因为父亲带着“右派”的帽子,家里的孩子们都不能出去造反串联,反倒使得田先生能够静下心来沉浸于琵琶的世界中。 他的父亲是个老知识分子,当地知名的教育家,对于唯一的儿子痴迷于弹琵琶非常的不以为然,觉得那是街头艺人的把戏。小孩子玩玩乐器虽好过出去打砸抢,终究读书做学问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因此坚决反对他把全部精力放到弹琵琶上。 可田先生已经对琵琶着了迷,为了不让父亲看见,每天偷偷躲到房顶上练。夏天一会功夫就被晒得头昏脑胀,冬天全身冻得瑟瑟发抖,手僵的拨不动琴弦……。 姐夫震惊于他在音乐上的表露出的天分和拿起琴来就浑然忘我的劲头,花十五块钱帮他买了一把旧琵琶,并想方设法为他寻求技艺高超的老师。当时青岛市会弹琵琶的人寥寥无几,水平高超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听说谁的琵琶弹得好,姐夫就陪着他登门拜访。后来他自己背着琴四处拜师,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 一次,他听说有位大学的琵琶教师假期回来探亲,兴奋极了,虽然只知道哪个老师家的大概方向,他仍然背着琵琶兴冲冲地上了路。走过无数条小巷,打听了无数的人, 终于在第三天找到了那位老师的家。老师的母亲接待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嘴唇干裂、疲惫不堪的孩子,老人十分感动,让儿子无条件地接受这个学生。这是他第一次得到琵琶专业人士的指点,虽然假期短暂,但他着实受益匪浅。 后来他有幸拜著名作曲家,琵琶演奏家刘锡钢为师,弹奏技巧和对音乐的理解都上了一层楼。不巧的是,刘老师刚教他几个月就由青岛调到济南军区文工团去了。临走前把他的学生们一古脑都安排给田先生,由田先生接替他当那些孩子的老师。可见当时他的弹奏水平在当地已是可以收徒的水平了。 田先生此时的眼界已不比从前,他知道在中国的琵琶演奏家中坐第一把交椅的是刘德海先生。于是自己省吃俭用,攒齐了路费,登上进京的火车,到中央乐团去拜见刘德海大师。不巧的是刘德海出国演出去了,在万分懊丧之际,他性格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冒了出来,既然已经来到了中央乐团,那么肯定还有其他的大师水平远在自己之上,何不去求教于他们。 他费尽周折,真的见到了另一位琵琶演奏家李光祖老师,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千里迢迢地来拜师学艺,而且技艺不凡,李老师不仅自己给他指点,还把他介绍给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的匡宇忠教授,匡教授对他进行了全面地考核和指导,尤其指出自学成才的人的通病:对音乐的理解和表达上的不足。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要想成为一个大家,必须在文化修养和音乐素养上下功夫。这如同醍醐灌顶,田先生恍然大悟自己的演奏水平达到一定高度后,再难以提高的瓶颈是什么。 现在他在弹《春江花月夜》之前,会请父亲给他讲解《春江花月夜》这首诗,体会诗中春、江、花、月、夜的意境。弹《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时,向姐夫请教楚汉相争的历史。他还一头扎进文学的殿堂,读唐诗宋词,背元曲,啃中国历史,看文学名著。并阅读能找到的西方音乐书籍,认识了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肖邦这些不朽的音乐家和他们的作品。他耳不离收音机,天天以各种形式的音乐为伴,并尝试自己作曲。 当然每天练习琵琶是雷打不动的,有时下雨天,自己找个屋檐墙角,对着墙练,完全沉醉在琵琶声中,忘记了身后的世界。不知何时在他身后聚集了一圈人在静静地聆听,有人为他撑起了雨伞…… 七十年代初,田先生才十五岁,被分配到了一家工厂当工人。厂子离家很远,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每天下班后都疲惫不堪。为了保证练琴的时间,他自己规定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练两小时琴以后再上班,这样每天在最好的状态下完成练琴任务。午休时,自己用竹子拉上几根弦自制一个土琴练习手法。 从学琴开始,他就养成一个习惯:每天一睁开眼,就想好今天都要做哪些事情,什么时候练琴,怎样练,到晚上上床时再回想一遍自己是否完成了当天的任务。这使得他每天都在有计划地做事。这个运筹时间的习惯一直伴随着他,让他终生受益非浅。 很快全厂子的人都知道有个小伙子琴“拨拉”的好,工宣队就把他调去专门搞宣传。随后青岛市文化宫发现了这个人才,到工厂来借调,从此田先生走上了各种各样的表演舞台。 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田先生每次出场都引来惊叹声一片,明显是专业水平的表演却混在各路业余文艺爱好者中间,想不鹤立鸡群都难,很快他在青岛市音乐界名声鹊起。 这时许多省市、解放军的专业文艺团体纷纷要招收他进去。可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父亲的“右派”帽子使得他的希望一次次地破灭。到后来厂子里管政审的人一见有人来调查他,就直接告诉对方不用费事了。 屡次打击并没有泯灭田先生对音乐和琵琶的热爱之情,他仍然不断为自己充电,苦练不辍。七七年全国恢复高考,让田先生重新燃起希望,他渴望得到承认,渴望受到正规系统的音乐教育。出于对自己实力的信心,他毫不犹豫地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琵琶专业。那年该专业在全国只招收一人。 他的考试成绩名列前茅,可在最后关头又被政审卡住了。就在学校也要将他拒之门外的时候,田先生的姐姐给来青岛招生的几位教授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讲述了弟弟从小学琴的艰辛和刻苦,讲述了一次次政审对弟弟的打击,字字情、声声泪,几位教授读了后无不动容。他们联合找学校党委求情,希望学校考虑他出色的专业水平以及对艺术的热爱和追求,能够破格录取他。学校领导听从了专家们的意见,为他破了例。 他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真是轰动一方啊! 那时为了逃避“上山下乡”,学习各种乐器成为一种潮流。大家都想争取以有文艺特长的理由留城。即使下乡了,凭借一技之长也可以进宣传队,不用下地干农活。所以当时许多年轻人都具备了很高的演奏水平。那时练乐器的人远远超过学数理化的人,所有恢复高考时,考音乐学院的竞争最为激烈。能够考进音乐学院的已属凤毛麟角,考进“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府的最高殿堂,简直就像中了状元一般! 田先生的录取通知书被无数人传看过,最后已是边角折损、字迹模糊、都快拿不住了。 临走时,无数人来为他送行,一段时间内他成为当地人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要知道他只有小学学历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与有荣焉,为他骄傲。 在大学里,田先生主修琵琶和钢琴。震惊于钢琴的音域和表现力,他又一头扎进西洋音乐的海洋里。为这得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田先生天天粘在琴房里,高烧40度都不离琴凳。一度因练琴过度,手腕受损,被医生强制治疗,警告他手腕恢复之前不许再碰琴。 为了多学一点,多练一点,假期里他强忍对家人的思念,一个人留在冷清的校园里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接受了四年系统正规的科班训练,集民族音乐和西洋音乐的修养于一身,此时他的视野、音乐素养和表现力和过去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到毕业时,北京的许多专业艺术团体都向他摇起了橄榄枝。田先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因为恋人在山东师范大学读书,所以田先生选择了回乡和恋人厮守,到山东师大音乐系当了一名老师。 在山东师大教书育人十多年,田先生可谓“桃李满天下”。在肩负演出任务的同时,为国家和省级的音乐学院和乐团培养了大批音乐人才,比如现任的山东师大音乐学院院长就是他的学生。他深知学琴没有老师教导之苦,所以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耐心来指导学生并严格要求他们。他教的学生在校时的考试成绩总是最好,自己历年都被评为山东师大的优秀教师。 他曾在业余时间教了三个小孩学琴,现在他们一个是中央民族乐团的独奏演员,一个是济南军区文工团的独奏演员,还有一个因为音乐特长被北大特招。 在这期间,田先生夫妇的女儿田甜出生了。或许是身处音乐系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孩子从小就表现出在音乐上的天分,听到音乐就手舞足蹈。四岁多的时候,爸爸教她听音,很快她就能够准确说出她听到的声音是钢琴上的哪个音,即使大人十个手指同时在钢琴上按下去,她都能从低到高一一把音报出来,在音乐系成为奇谈。学生们一看到她,都争着把她领进教室,用各种乐器造出各种声音让她猜。后来大家看乐器上的标准音难不倒她,就用筷子敲碗,把瓶子扔到地上,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她仍然能奶声奶气地说出在钢琴上是什么音。 田甜四岁半的时候田先生开始教她弹钢琴。以他深厚的音乐素养和丰富的教学经验,他把田甜的基础打得十分牢靠。那时只要孩子练琴,田先生一定坐在边上陪着。大凡督促过自家孩子练琴的父母都知道,这实在是件苦差事,少有父母不急燥、不发火的。田先生却做到了不打不骂,有的只是无尽的爱心和耐心,不仅仅是让她学习演奏技巧,更重视培养她对音乐、对钢琴的兴趣。 “只有天才的父母才能教育出天才的孩子”,幸运的田甜从生下来就具备了成才的条件。 田先生的夫人于九十年代初到美国做访问学者。一年后,田先生来美国探亲,因签证的原因,田甜仍留在国内。为解母亲对女儿的的思念之情,田先生临走之前特意录制了一盘田甜演奏钢琴的录像带。一个偶然的机会,这盘录像带被密苏里州立大学音乐系的Logan Skelton教授看到,他当即向田先生夫妇提出一旦田甜来到美国,他要免费做田甜的钢琴老师。 不久田甜来美和父母团聚,Skelton教授马上把她网罗到自己的门下。在他的悉心指导下,田甜来美仅仅一年的时间,就以十二岁的稚龄获得了Missouri Southern国际钢琴比赛青年组银奖,成为该比赛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 此时因为签证到期,也因为田先生夫妇的事业都在国内,他们准备举家回国。Skelton教授直言可惜,极力挽留,希望他们不要辜负了田甜的音乐才华。 田先生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最后决定为了女儿的前途留下来。他深知作出这样的决定对他自己意味着什么。因为民族音乐在美国毕竟入不了主流,虽然在这里也有演出的邀请,为电台、电视台录音录像,终究无法像在国内那样如鱼得水。 田夫人为了身份马上申请到东岸的一所大学读书,田先生和女儿留在密苏里。 那时田先生的演奏经常被电台、电视台播放。田甜得奖后电视台还录过他们父女的合奏,他们父女在当地已很有名气。 这时Skelton教授被密歇根大学聘为音乐系主任,教授舍不得田甜这个他一辈子未曾遇见的好苗子,力邀田先生父女到密歇根来。 田先生父女在密苏里已有了根基,不想到陌生的地方从头再来一遍,开始时没答应Skelton教授。这时田先生接到了密苏里大学音乐系的聘书,聘他为音乐系的老师,向学生介绍东方民乐。可在这期间,田先生发现田甜的琴艺在换了老师后毫无长进,他认识到尽管女儿有天分,却也需要适合她的老师来指导。 为了女儿,田先生再一次放弃了他在密苏里的一切,搬到密歇根,让田甜仍然跟着Skelton教授学习。 同时陆续有许多孩子慕名拜在田先生的门下学琴,许多人都在他的指导下取得各种比赛的奖项。 田甜仍然在父亲的督导下,每天练琴五个小时以上,家里的钢琴弦隔三差五就被她弹断。 天才的背后还是要凝结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啊! 2002年,她考取全额奖学金进入茱利亚音乐学院学习,如今,又如愿考取了该校的研究生。 她得了无数奖项,多次在国内国外举行过独奏音乐会,并数度与温莎交响乐团合作演出,俱获得巨大成功。 田先生的付出浇灌出累累硕果。 他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有一天能和女儿一起开一场大型音乐会,他弹琵琶,田甜弹钢琴,两人各演三分之一场,最后两人合奏三分之一场,田先生把演出曲目都拟定好了。可因为田先生的腰在美国受过伤,现在不能演奏琵琶时间过长,美好愿望还要由他的身体状况决定何时实现了。 田先生和我说他弹琴的时候,凳子都要找非常结实的,因为他是凝聚了全身的精气神贯穿在手指上演奏,真正的人琴和一的境界。有时弹到一半,凳子会承受不住而塌掉。 那是怎样的投入、怎样的热情、怎样的扣人心弦啊!我真是心驰神往,希望到那一天能有幸亲临现场观赏田先生父女的精彩表演。 田先生这一辈人,命运对于他们是何等不公,是所谓出生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回城就待业,中年又下岗的一代人,田先生却因学琵琶的机缘,凭借过人的毅力彻底摆脱了加注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的悲剧的命运,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刚刚得知,6月30号和7月15号,田甜将在Oakland University和Washtenaw Community College举行 两场独奏音乐会。先生作为嘉宾,将在音乐会上演奏两首琵琶乐曲,我们期待着这场精彩的演出。 |